白髯老人歉意地對雲音拜了一拜，嘆道：“鵲仙大人，老朽罪孽深重，隨後再向您請罪，只是現在，還容老朽先行告退……”

雲音不等他說完，便將手一揮，虛扶一把道：“族長不必多禮，救人要緊。”

說罷，見白髯老人轉身便要走，又急道：“不知雲音可否與您同去？”

白髯老人身子一頓，終是點了點頭。

他們牽著翠生，在小五的帶領下匆匆趕到了生事的地方。雲音本以為，不過誤會一場，待小五的父親與叔叔看到翠生好好的，也便化幹戈為玉帛了。直等她到了那裏，看到了那些人劍拔弩張、發指眥裂、恨不得將對方拆骨吃肉的樣子，才驚覺事情並非她想的那麽簡單。

小五腳力好，白髯老人還離得老遠，他便已經抱著翠生沖了上去，大喊道：“爹，二叔，你們別打了，翠生在這裏！”

他們鬥得很兇，沒有一個人聽到小五的話，倒是旁邊圍觀的人看到了小五，也看到了小五懷裏的翠生，一個個露出了驚疑而又帶著些失望的神色。

失望？雲音皺了皺眉頭，本以為已死之人其實還活著，不應該高興嗎？

小五看著自己的叔叔和爹爹仍舊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，也顧不得其他，將翠生安置到一邊便沖了進去，卯足了力大喊道：“族長來了！族長來了！爹，二叔，你們快別打了！”

雲音扶著白髯老人，快步走上前去。還未及近身，便聽到周圍不知是誰喊了聲：“打啊！打啊！使勁打！都這個時候了，還管什麽族長不族長？”

有人附和道：“就是！族長算個什麽？能給我們水喝，能給我們食物嗎？最後還不是要讓我們所有人都困死在這裏！”

“打啊！打啊！弱肉強食，打贏了都有肉吃！”

雲音聽著他們的話，心裏突然蹭蹭地冒起火來，便是他們喜鵲也不會吃自己的同類，何況人類？不是說人類最講究氣節，最講究義氣？所謂寧死不屈，難道就因為無食可食，便要自相殘殺，如森林裏的野獸般弱肉強食？！

雲音正忍不住想要出手制止他們，便見白髯老人踉蹌了幾步，拼力走上前去大喝道：“一群孽障！我沈邱還沒死呢！你們就都反了不成？”

窮途困獸，本就已喪心病狂，顧不得其他。見族長來了，也沒有一個人上前行禮，打架的依舊打架，圍觀的依舊圍觀。雲音看了看正在打架的那幾個人，一個個都是一樣的形銷骨瘦，衣衫華貴，卻由於持久未洗，隱隱泛著些惡臭。有兩個人已經頭破血流，卻還是發了瘋地搏擊著，似乎只要停下來，便要永久地倒下，再也無法爬起來……

雲音目光一轉，看向了旁邊圍觀的人。這些人分明比正在打架的人過得還要淒慘一些，一個個枯瘦得幾乎只剩下骨架，嘴唇幹裂，面容枯槁。他們緊緊地咬著唇，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的正前方，偶爾喉頭滑動，似在吞咽什麽。雲音循著他們的目光望去，頓時便覺得有些毛骨悚然——那些負傷的人正在滴血，鮮紅的血液滴在幹涸的土地上，甚是觸目驚心。他們覬覦的是這些打鬥的人！怪不得他們在這邊起哄，原是隔岸觀火，想等他們兩敗俱傷了，最好是全都死了，他們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，好好地吃上幾頓！

雲音只覺得頭皮發麻，之前在流光鏡中看到的場面清晰地在眼前晃啊晃，晃得她手腳冰冷，只想幹嘔。

那邊不知何時靜了下來，雲音剛察覺出來這細微的變化，還未來得及搞明狀況，便見他們朝著自己這邊一哄而上。雲音唬了一跳，只以為他們想要吃她，便急忙化作真身飛到了空中。

待她找到了安全的地方落腳，這才明白，原來在她的身後，有一群人拿了食物過來，一大桶的白粥，雖然大都是水，稀稀拉拉的也沒有幾粒米，對於這些人來說卻是人間美味，救命之物。

白髯老人待他們各自吃了粥，這才站到他們面前厲聲道：“我們沈家一大家子，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了，同族至親，本該相依為命。哪見的你們這樣手足相殘？！”

所有的人面面相覷，許是自知理虧，也都沒有出聲。在這萬籟俱靜的時候，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：“娘，我餓，我還想吃……”

白髯老人長嘆一口氣，哀聲道：“是老夫的錯，是老夫把你們帶入了這個火坑，現下林中瘴氣嚴重，我們出不得谷，我那裏雖還有一點存糧，卻也只供得上我們吃個兩日而已。我本想再拖一拖，堅持一下，三日吃一頓，雖不能果腹，至少能留著我們的性命，天無絕人之路，只要大家活著，我總能想出辦法帶大家出去……萬萬沒想到，你們竟是如此的喪盡天良，連自己的兒女都下得去手，連自己的同族之人都吃得下去！”

白髯老人話音剛落，小五擡眼掃了一下周圍，見沒人說話，便牽著翠生的手走到了一灰衣男子跟前，道：“爹，你錯怪二叔了，翠生在這裏，二叔沒有吃他……”

灰衣男子的眼睛已被打腫，眼角甚至沁出血來，他伸手拉過翠生，廢力張開眼睛左右瞧了瞧，只是片刻而已，他的眼裏突然滑出淚來。淚水和著血水，分外汙濁可怖。他枯瘦的長臂一攬，就將翠生抱進了懷裏，哀慟道，“翠生啊，大伯便是死了，也要讓你活下來。你以後就跟著大伯，大伯什麽也不吃，都給你，好不好？”

“嗯！”翠生使勁將頭一點，靠進灰衣男子懷中，突然擡起頭道：“大伯，你流血了，疼嗎？翠生給你吹吹，吹吹就不疼了……”

一旁的藍衣男子突然冷笑一聲，嘟囔了一句：“假仁假義。”

灰衣男子沒有理他，倒是之前圍觀的人中有人遲疑著開口：“原來，沈嘉義今早吃的不是翠生，是他自己的小兒子翠軒。”

此話一出，底下便炸開了鍋。只見藍衣男子突然跳了起來，面紅耳赤地為自己分辨道：“你們血口噴人！我沈嘉義豈是此等卑鄙小人，我連弟弟的兒子都沒吃，又怎會去吃我自己的兒子？”

“就是因為翠生跑了，所以你才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兒子頭上！你說你沒吃你兒子，那翠軒人呢？為何你一家子都在，獨獨他沒了蹤影？”

“就是就是！你家一早上便飄出了肉味兒，你怎麽解釋？有種你就讓我們大家夥到你家搜上一搜，看能不能找到你兒子的肉骨頭！”

“翠軒他到他姑姑家玩去了，昨晚去的，今日沒有回來。”藍衣男子說得理直氣壯，只是雲音分明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攥得緊緊的，隱隱有些顫抖。

“放屁！我家狗蛋昨晚還跟他一起玩了，他姑姑家距此數裏地，深更半夜的，他一個小孩子能跑那麽遠去？”

藍衣男子還想爭辯，他身側的婦人卻顫抖著手拉上他的手臂，咬牙問他：“今早，你跟我說，翠軒被你差去王叟家取個物什，中午才回來。我還特地給他留了肉……我們今早吃的，就是他，就是我們的翠軒，對不對？”

藍衣男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，支吾了半天，卻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。婦人見他這個樣子，便知道他是認了，一時癱坐在地上，面色蒼白，目色猩紅，不一會兒便從眼中滴出血來。

不知是誰嗤笑了聲，大喊了兩聲“報應”。

此二字在空曠的山谷中持續回蕩，聲音越來越低沈，越來越瘆人。

白髯老人滿目悲痛，哀道：“我知道，在我們谷中，食人的孽障不止沈嘉義一個，我老了，管不了你們。只是你們做人總得摸摸自己的良心，別說是自己的孩子了，便是路上的枯死骨，你們也不該沾染半分！你們說你們走投無路，若不自相殘殺，總要被餓死在谷裏。但是你們便是靠著弱肉強食、食人肉喝人血地活下來了，又能如何？一點人性都沒有，又何必做人？！”

一陣沈默之後，不知是誰哭喊了聲：“族長，我害怕……我怕死。”

白髯老人聞言，本就有些佝僂的腰背不覺間便又佝僂上了幾分。他緩緩地矮下去，再矮下去，直矮到了塵埃裏。他跪在地上，看著旁人驚恐的樣子沈痛出聲：“千錯萬錯，是我沈邱的錯。我已經在想辦法，相信不日便能解決林中的瘴氣，只是這幾日，還請大家擔待幾日，忍耐幾日。我沈邱犯的錯，我便是拼了這條老命，哪怕以後永世在畜生界輪回，也要將大家救出去！我知道大家都餓得很，但是既然生而為人，便不能泯滅了人性！請大家忍耐幾日，我一定救大家出去！”

不知是誰嘟囔了句：“話說得輕巧，你如何救我們出去？”

白髯老人循聲望去，單薄的身子挺得直直的，信誓旦旦道：“你們放心，當初既然能將大家帶進來，我就一定能把大家帶出去！更何況，我已經請來了鵲仙，相信不日便能為我們找到出路……”

……

人群終於散了。雲音盈盈立於白髯老人身邊，嘆道：“永安谷是一個死谷。你當初為什麽要帶他們進來？”

白髯老人落下淚來，“當時年少，鬼迷心竅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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